文|朱辉
我们这代人大多出生于医院,绝大多数将来也会生病住进医院……所以医院既是我们的起点站,也是终点站。前阵子看到一位殡葬工作者发的视频,说人逝后烧出的骨灰,平均6斤左右。我查了一下新生儿平均体重,也是6斤多。人的一生,仔细琢磨,神奇又神秘。
我对医院最初的了解,源于1979年。那年春节过后,某天有点发烧,上午去医院检查,打了一针。午后,家里忽然来了好几个“白大褂”,爷爷奶奶被告知我得了甲肝。二老收拾了我的生活必需品,戴上口罩带我去住院。传染病医院住院部位于市郊,四周都是菜地,方便与外界隔离。爷爷、奶奶将我送到,就回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独立生活,当时刚过10岁生日。
甲肝儿童病房在二楼,楼梯口上着锁,既不能上楼,也不能下楼。每天早晨、傍晚,我们各有一次“放风”机会,可以站在走廊尽头的大阳台,看看四周的油菜地。这对城市里的儿童格外新鲜,大多数孩子从来没到过农村。
抽血化验每星期都要进行,连续合格两次才可以出院。住院后第一天,先要验一次血。护士在我两只手腕上试了两针,抽出来的血量很少,气泡为主,没法验,只能探索着在别处扎针……可想而知,我疼得大喊大叫。闻讯前来增援的护士、医生越来越多,好几个人一起按头按脚,颈部抽不出,再试小腿……似乎扎到第10针,终于勉强凑齐了足够的血量。那时我已经从喊叫变成了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但医生、护士都没有介意。第二天他们对我依然很亲切,有的摸摸我的头,夸我很坚强。我还听他们议论,说我这种抽不出血的情况很少见;这么小年纪,一个人在陌生环境经历这么大的痛苦,很不容易。
后来回想那段经历,常羞愧当时骂了许多下流话。将来过不了多少年,我会被一群医护人员抢救,所经历的痛苦可能远甚当年扎10针,但我肯定不会骂人了。从一个懵懂的儿童,成长为一个有修养的老人,这或许就是人生的意义。走过这几十年,从产房里的6斤多,变成骨灰盒里的6斤多,并没有白来这世上。
一个半月以后,我出院了。离开时竟有些依依不舍,此后很长时间还很想念病友和医生、护士。8年后,我因为肺炎第二次住院,这回是在本地,住的是父亲单位的职工医院。父母一直认为我属于内向性格,可出院时,我依然有些惆怅,仅仅半个多月,我在医院里结识了好几个朋友。可见我并非社恐,某种角度看还是社牛,只是话没有那么多,容易给人造成“内向”的错觉。
走上社会后,对医院渐渐陌生了,再次熟悉起来,是在父母亲80岁以后。二老身体状况急剧下降,每年此起彼伏地住院,我们哥几个轮班陪护,因此“游历”了市内五六家医院的住院部。
父亲和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父亲每次住院,爱吹牛。除了吹他自己退休前如何了得,就是吹我们哥仨:老大当厂长,老二是富商,老三是作家。其实父亲直到退休,也只是一介白丁。大哥所在单位早就倒闭了,他是留守人员;二哥的确经过商,亏得一塌糊涂;我虽然发表过一些文章,离作家还差得远……所以每每听到父亲一通乱吹,我都臊得慌,找个借口出去,可是回来时他还在吹。
陪护的次数多了,我开始理解父亲。每回住院,病房里大多数病友多多少少都会吹点牛。何以如此?大概因为与陌生人共处狭小封闭的空间,本能地会有点紧张。加之都是病人,处于身体虚弱状态,更需要吹牛壮胆。就像麋鹿喜欢在角上挂满树枝以显体格强壮,或者河豚遇危险会将身体鼓成气球,原理大致一样。
母亲不会吹牛,常常哭穷,有时会被个别病友或他们的家属鄙夷。有一次住私立医院,还被某个护士轻慢,我不得不去护士站发了一通火,才让母亲享受到与其他病友同等的服务。于是觉得父亲真不容易,他或许吹得也累,只是为了自我保护。
何以如今的医院,住院氛围与过去很不一样?分析起来,当年住院受地域限制,在传染病医院,我遇见的都是本地孩子;在职工医院,病友都是一个厂的职工或家属。如今病房里,各地的人背景各不相同,矛盾冲突点太多,经常会发生争吵。异地就医会带来一些新问题,不过好处肯定更多。
去年母亲去丽江避暑,其间不慎骨折。若在以前住院会很麻烦,如今却和在户籍地没什么区别。我不远千里去看望,待了几天,当年住院的美好感觉又回来了。同病室的病友,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不过能跑这么远来旅游避暑,经济条件通常不差,素质看上去也都很好。医院里的护士肤色不白,一眼可知是本地人。不少男医生反而白很多,据说是“支边”医生。这些医生很年轻,但很负责,母亲常年吃的一些药,他们都拍了照,回去研究对于治疗是否会产生影响。手术前,母亲的血压居高不下。再拖下去,会影响将来骨骼修复。此时麻醉师挺身而出,说他能计算好麻醉剂量,保证顺利完成手术。如果在大城市“三甲”医院,极少会有医生敢于顶着那么大风险,主动出列承担责任。如今86岁的母亲已经能正常行走了,经常向人夸赞那位勇敢的麻醉师。
“那些小城市气候、环境的确适合养老,可是医院太差,得病就麻烦了。”身边常有人这么说。我让他们有机会自己观察之后再下结论。
亲友中相当一部分人从未住过院,也未陪护过病人。他们运气很好,但人生经验有所缺失。随着渐渐老去,大家都难免会与医院深度接触,像我这样有过丰富体验的人,就会从容淡定得多。当人生渐渐临近终点,这份从容淡定或许很有用。
(本文作者为科技公司临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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