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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雨落人间

随笔 昨天23:18

文|李晓

雨水来自大地的蒸腾,天降的雨水是对大地的滋润。雨水中,有着芸芸众生的命运。我珍惜每一滴雨水。每一滴雨水都晶莹发亮,与我的目光相逢。

天空垂下浩大的雨帘,雨烟升腾中,最密集的雨声来自古代。

比如那一场被杜牧遇见的春雨,它在清明时节纷纷飘洒,牧童对他指点的杏花村方向,恍如我那薄雾缭绕的故乡。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江南的春江山水间,张志和诗中那位垂钓的农人,就如我认识的乡人一般。

宋朝的雨中,苏东坡在湖边踱步,他感叹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江南的雨中,一所古老的庭院在柳色青青中如水墨画铺开,爬山虎不动声色蹿上了老墙,浅浅青苔如一层绒毛柔软地覆盖着庭院旧梦。

童年的春天,春雨如牛毛纷纷,朗润山色中又带着一丝朦胧,老屋顶上鱼鳞般叠起的青瓦上,雨水顺着瓦檐潺潺而落,一只花猫睁着眼与我对望。秋天的淅沥雨声中,收割后的土地刚刚翻过,经雨水浸润,大地上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甜味。

这些从前的雨,从未苍老,在远去的岁月里,一滴一滴给我的生命以润泽,一滴一滴给我的命运以浸染。

我想念从前的雨,想得深沉时,就像当年乡下嗷嗷待哺的土地,渴望着雨水来临。

那年我七岁,天旱,土地龟裂。一天下午,天色浑黄凝重,一阵暴雨铺天盖地而来,起初,豆大的雨点从云团里扑下来,披挂成银白雨瀑,雨点打在土里,腾起一股股白烟。

我来不及往家跑,躲在岩洞里看大雨如注。待暴雨停歇,青山如洗,我看见干裂出好多口子的土地已被雨水泡软,风中混合着草木庄稼的气息,我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肺叶仿佛膨胀着,成了掩映在草丛里的阔大南瓜叶片。

有一年夏天,大雨中,一头老牛突然冲出圈舍,在院坝中惬意地打着滚,在雨水里忘情地洗澡。

一个驼背老头儿在屋檐下,双手捧起清亮亮的雨水接连送入嘴中,我看见他喉头滚动,贪婪地咂吧着嘴,让我想起沉醉在老酒中的爱酒之人。

每年春天,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我的老乡永贵便扛着锄头去屋后挖沟,他要把雨水引进池塘里去。永贵对我说,春天到了,要播稻种,得把雨水收集好。种庄稼没有雨水,苗子会渴死的。

在我生活的城市里,50多岁的老韩也是这样。下雨天,他拿一个玻璃瓶子,到屋檐角、大树下去接雨水,然后把这些雨水拿去浇阳台上的花草,或者放在案前,默默凝望。他对我说,刚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带着云的气息。

老韩的话,让我的心一热。从雨水里,能嗅到云的气息,这需要一个人对雨水饱含多深的感情啊。

这些年来,我见过一些收集雨水的人,他们让我想起一部小说。那是一部温暖和悲伤同时浸透肺腑的小说,每一个映入双目的字都是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它是英国作家朱莉娅·斯图亚特的《伦敦塔集雨人》。

小说中,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守护着伦敦塔,伴随他们的,还有一只180岁的乌龟,一家人的生活平静幸福。可有一天,他们的儿子突然离世,男人竟没有一滴眼泪,深深的痛苦如海潮,吞没了面部的悲伤,以至失去了语言,哪怕坐在亲人的面前,刻骨的悲伤也依旧笼罩着孤独的他。沉默的男人开始拿着积雨器收集雨水,向伦敦塔里的动物默默倾诉。直到有一天,男人把收集的雨水送到了失物招领处,让雨水去寻找它们的归宿。

下雨的时候,我听着雨声,雨落下来,成为大地江河血脉里的一部分,也落在人心里,成为滋润灵魂的一部分。我眼前浮现出那些收集雨水的人,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晃动,成为人世间苍茫命运里的一滴水。 

我常冥想一滴雨水的旅程,它从地上到天上,从飘忽的尘埃到滚滚的云。当我乘飞机在空中望着一团一团的云,我知道,那里面是浩大的雨水,当它们降落为雨,扑向山川大地时,每一滴雨水都落到大地的心窝窝里,那里就是它们最后的家吗?

其实,收集雨水的容器在苍穹之间,因为大地山川的水不停地在蒸腾和降落之间来回循环着。

这样说来,雨水的一生,奔波忙碌就是它的宿命。

夏日,我妈站在阳台上,望着城市上空一团团凝重的黑云,她嘴里喃喃不停,啥时才下雨啊?我妈从乡下进城这么多年,随时关注着天气,她心里仿佛装着一个敏感的雷达。

在乡下,一年的天气与大地的收成难解难分。来到城里以后,内心长满老家根须的我妈,依然以一个乡下人的心态感受着天气的变化、农历24节气的天光雨露。

我也是一个对雨水特别敏感的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每当吟起这诗句,我的灵魂就要经历一次遨游,仿佛乘风飞临千年前的古城上空,俯瞰那烟雨楼台。

在城市的雨中,一颗心最容易变得透明而多情。

有什么能够让高楼林立的城市充满古典气息而又温情脉脉呢?那就是雨了。

在夏日,出门凝望一团积雨云正迈着骆驼般的步子,缓缓抵达这个城市的上空,凉爽的雨意便早早浮起在城里人的心坎里。

一个疲倦的人,最惬意的沐浴便是站在雨中,那清凉渐渐透过肌肤与骨骼,沁人肺腑,直达灵魂最深处。

喧嚣的城市丛林,有了这雨最温柔的清洗和抚摸,有了那些临窗伏案听着大自然絮语的人,还有那些撑着伞在雨中急匆匆赶回家园或漫步街头的逍遥者,以及那些客居本城的旅者在雨中涌起对家园淡如青烟的怀念,这场雨,给这城市增添了多少古典温润的意境。

盼这场雨已经很久了。望着天空耀眼的白云,望着城市中那些积满尘灰的枝叶,这场如期而至的雨,终于说来就来了。

在这场雨中,平时匆匆奔波的城市人才能悠闲地坐在一窗灯火下,倾听雨声,与最亲近的人共进晚餐,娓娓谈心,涌起对家园依恋的温暖。

在城市的雨中,我最喜欢的两件事便是读书与交谈。

雨声中,翻开唐诗宋词,便会听到古典的雨声沙沙而来,仿佛游在古今的时空中。

而这些年的雨声淅沥中,同友人推心置腹,更体验出此生得一知己足矣的人生况味。

人到中年,一些老友走散,庆幸的是,还有身边人柔声对我说,她愿陪我听这雨声,度过那一个又一个雨夜。

城市的雨,带着一种诗与歌的韵律弹奏我敏感的心弦。身居城市,我会在雨声中幻想采莲的江南,那一湖烟波浩渺的水波,有我最倾慕的江南采莲女子在莲花中低眉含笑。

城市的雨,也会让我远眺雨纷纷的杏花村,酒旗猎猎,杏花村里浓烈火辣的烧酒,足以暖透旅人的心肠。

在雨声中,我有时候忍不住冲动,梦想着也在那种“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大道边开一处酒家,结识天下品性相投的人。

静默于城市的雨中,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同关心天气预报的我妈一样,无法超脱于那片养育我的土地,那里有我的牵挂。

在乡下,听见这雨声,从木窗一望,便可见层层的水田中央,披蓑戴笠的农人躬腰劳作的情景。

身居城中,我是带着一种诗意来欣赏这纯粹的雨声。但我的血统从故土绵延而来,所以,在夏雨滂沱中,我的视线便奋力越过城市高楼,眺望我故乡土地的那些庄稼与田园,我的父老乡亲们那一双双渴望与感恩的眼睛。

(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责任编辑:孔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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