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今年夏天,唐姐天天喊我与她一块下地,去体验摘菜采果的乐趣。她身体里的种菜基因是何时萌发的?肯定是在她退休进入一年倒计时,而儿子又宣布将来留在上海工作,不再回南京之后。
去年,唐姐老公单位的一位同事想出租自家空置的老宅,唐姐两口子正在规划退休生活,听闻消息,便去看看。
到了地方,唐姐一看便中了意,那农村的老宅翻新过,是个小二楼。最让唐姐心动的是,它有一个巨大的院子。
唐姐的目光扫过那院子里残留的瓜棚豆架,心中的蓝图也渐渐清晰起来,哪里可以种几棵玉米,哪里可以栽几株葵花,哪里可以搭架子继续种黄瓜和西红柿,哪里可以栽上苋菜、茼蒿和菊花脑,她马上盘算起来,甚至想好了一部分茼蒿不掐来吃,而是要等它长老了开花。唐姐曾在江心洲见过茼蒿花,折服于这种花朵的灵动与绚烂。是的,如果真打算住在农村,那总要准备几个泡菜坛子来插野花的吧,茼蒿花比一般的野花可大得多。
老公一开始劝她不要太冲动,因为这里离市中心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打理菜园也要付出巨大的体力,夫妻俩幼时虽都是农家子弟,可考上大学以后再也没有干过农活,距今已超过35年。唐姐听了老公的意见,也有点迟疑,只是,她有点恋恋不舍,就取出安放在后备厢里的古筝,打算对着这夕阳西下、苍古萧瑟的院子弹上一曲《渔舟唱晚》。
弹至一半,忽见隔壁院子的老夫妻站在半掩的院门外“听壁脚”,手中还拿着翻晒稻谷的耙子。唐姐一曲弹毕,推门笑道:“打扰你们了吧?”隔壁老汉双手合十,带笑回应:“你弹你弹,农村现在人少,一年也听不了一次曲子,你弹得太好听啦,我们听得都忘了做活了……”
唐姐一笑,回到廊下,又弹起了《紫竹调》和《青花瓷》。她心里已经有主意了,热爱音乐的人,应该是个好邻居,俗话说“百万买宅,千万买邻”,要是真的租了这里的房子,退休前的日子里,自己必定是两头跑,平时上班,恐怕得委托这边的邻居照看宅院。一眼望去,这60多岁的老汉和他的老伴眼神清亮、笑意盈盈,还有心听曲,肯定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家。
房子顺利地租下来了,修缮房屋和院落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今年春天,院中的地平整好了,羊粪肥等底肥下足了,蔬菜种子也一包又一包买回来了,不巧的是,遇见了春旱,种子的出苗结果极其不乐观。唐姐无奈,又陆续补种了两次,才基本出苗整齐。
她家的钥匙早就交给了隔壁邻居,嘱托老两口有空去给她的菜浇点水。为了替老两口省力,唐姐早就买好了冲淋喷头和输水软管,可一看要交的水费,却比预想的少很多。
问了才知道,隔壁老两口依旧很节俭,他们觉得自来水贵,经常去打了井水和河水,骑三轮车运来,替唐姐浇灌菜园。唐姐过意不去,给老汉发的红包,过了24小时必定会退回来,这可如何是好?
老汉笑着回应:“力气用了还有,水井和大河又不带盖子。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那下次来的时候,从城里给我和老伴带两根大油条吧。我们这里想买油条,要特意跑到镇上去买,有30里地哩。我和老伴已经半年多没有吃到油条和麻团了。”
到了初夏,绵绵的雨水终于来了。每一次下地,唐姐都觉得自己球鞋上带着的湿泥有二斤重。隔壁老汉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忙活,便把给女儿准备的胶靴送给她穿。
换上鞋,唐姐这才明白运动鞋为何不适合下地,因为鞋底的防滑纹路曲里拐弯,极其复杂,嵌进去的湿泥,很难用小树棍剔出来。而胶靴方便人在路过小溪和灌溉水渠的时候,直接把脚伸进去踩水,水流汩汩汤汤,不一会儿,胶靴就被冲得干干净净。这些常识,都是只有你亲自种地以后才能明白的。
唐姐发现,在她租了农村的宅院开始种地之后,她才与四季流转、天气的阴晴转变有了切肤的关联,她才知道,一场误了季节的雨并不能使圣女果再膨大一圈,只是能使它的含水量略高,这样单果的分量天生会重一些,种地人的损失也会略小。风调雨顺这件事,真的是关乎每一个种地人的辛劳以及有没有收获。
对唐姐来说,夏日的收获不仅是这些亲手种出的蔬菜,还有新鲜的空气、黄昏的流云、信手弹拨的筝曲,还有被汗水冲走的忧虑,以及由此带来的开阔心境。时光飞逝,茄子变紫了,菜瓜上密密的绒毛开始变短了,玉米穗子吐出的须子从淡黄色变成了深红棕色,薄皮青椒辣味深重,开始打起了螺丝形的卷儿。
最近一个周末,唐姐带我一起去下地采摘。这个季节所有丰硕的菜蔬和果实,都打着滚儿在流水中洗净。唐姐的老公已默默在院中搭起了一个烧烤架子,唐姐呼唤隔壁的老两口一同来吃午饭。
酒足饭饱,再聆听唐姐即兴演奏古筝曲《梦江南》,隔壁老汉微微醉了,他以筷为器,轻轻敲打面前的酒杯与茶碗,整个场景,让我想起一千多年前,杜甫写过的《客至》:“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是的,夏日的平朴趣味与浓郁人情、丰茂收获与热烈余韵,既有幸福满满的一面,又有惘然若失的一面,这其中的真实感受,我们与千年前的杜甫,也有心曲共通的地方吧。
(作者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散文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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