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里圈外

王优

我们这一生会失去很多东西，唯一伴随我们的，是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在能笑的日子里，尽量别哭泣。

打开手机，看见笑笑刚刚发了一条朋友圈。笑笑喜欢发朋友圈。有时一天一条，有时一天几条。美图美景、鸡汤链接、琐事乐事，五彩缤纷。很多时候，九宫格里她不忘放上一张自己的照片，笑笑并不是标准的美人胚子，比普通人稍微好看点而已，但是精致、精神。

“花开第三季，修剪下来水杯插花，很美！”平常的水杯，翠色的菊朵，挨挨挤挤，一眼看去，葳蕤自生光。“秋天很好，泛黄的银杏叶也很好，希望你我都很好！”灿烂的银杏叶，切切的心里话，日日皆好，未来可期。“这一年的一言难尽，以一碟清水白菜归于尽！新一年请给我一个好身体再加一点好运气，其余的我自己努力！”年末岁尾，有喟叹，有小小的无奈，更有憧憬，大有“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的执着意、英雄气。

朋友圈里的笑笑，怎么看都是一个有趣有味的人。滤镜处理过的照片，自然是美丽的优雅的精致的；衣服、饰品搭配恰当，妥帖还有韵味。单看图片，你一定以为这个女人是温室里的花朵，无忧无虑，过得小资而有情趣。其实，生活并没有对她温柔以待。糟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满地鸡毛，生活的泥淖一浪一浪，试图将她没顶。她呢，仿佛自带洁净功能，从沼泽中爬起来，一耸身，一顿足，毛羽新鲜如初，转瞬活蹦乱跳，四处蹦达。

笑笑人长得算是漂亮，也聪明，关键是活泼外向，走到哪里都能很快成为焦点。自由恋爱的年代，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是异性相吸两情相悦。笑笑是自由从业者，自己的门面，自己的服装店，生就一双巧嘴，笑容也甜，话语也甜，生意担得起红红火火4个字。“做生意辛苦，不稳定——还是有稳定工作的好。工资低点也没什么嘛，过日子讲的是个细水长流。”父母这样认为，她也这样认为。那时候做生意的确辛苦，交通不便，进货发货很费周折，理货卖货，哪一个环节都不能疏忽懈怠。

于是，在择友方面，笑笑很自然心里就有所倾斜——找一个体制内的有稳定收入的男友。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莽莽撞撞的小沐闯进了她的生活。她做生意，他教书。他去她的服装店买衣服，刚从大学校园走出来的人，囊中羞涩，颜面羞涩。拘谨朴实，不会花言巧语，这是他给她的第一印象。一来二去，两人谈衣服谈生活，渐渐无话不谈，终于谈婚论嫁。除了有固定工作，相貌、家庭，小沐明显逊色一些。

“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不在乎他满脸的青春痘，不在乎他有一个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爹，也不在乎那个家徒四壁的农村老家。她相信，大家一起努力，日子终会越过越好。她待他好，她的父母也待他如亲生儿子。小沐母亲早逝，与父亲相处并不愉快，在笑笑这里，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爱情的甜蜜，同时内心深处总有些自卑，有些愧疚，有些惶恐。

很快，孩子出生，琐事繁多，嫌隙渐起，日子便有些兵荒马乱。好在有父母帮衬，生活还能按部就班往前走。随着网购的兴起，镇上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许多人进城买房，他们也在城里买了房，于是卖掉镇上的门面，一家人带着孩子搬到城里居住。

渐渐的，孩子大了，没有生意可做的笑笑，像失了根的浮萍，东飘西荡。很快，人缘极好的她，成为茶馆老板争相邀约的贵客，每天辗转于茶馆，流连于牌桌，家不再是温馨的港湾。小沐先是劝阻，然后抱怨，最后恶语相加，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曾经的温情与恩爱，被生活一点点消磨。爱情已死，还要婚姻干什么呢？好吧，分手。这么些年过去，笑笑对稳定已经有了不同的认知。哪有长期稳定的饭票，餐券得靠自己挣，方可心安理得，领略不同的滋味。

他们的分手悄无声息，至少，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依然喊她的爸妈为爸妈，见到了亲戚朋友，也热情招呼，和先前并没有两样。笑笑呢，还是那个外向活泼的女子，但远离了牌桌，一心一意，尽心尽力，找工、做工。好像婚姻的变故不过是投入水中的石子，咕咚一声，涟漪散尽，日子又会风平浪静。

笑笑自带亲和力，又聪明好学。她的姣好形象，超强的社交能力，很快得到赏识，入职一家单位做了大堂经理，日子重又风生水起。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醒来，笑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几乎喘不上气，心下大骇，于是去医院检查。一查，整个人从云端一下子跌进深渊——心脏出了大问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惊慌失措之后，在父母的陪同下，笑笑果断去了省里的医院。“尽管手术有风险，但我还是想搏一搏！”我们去看她，病床上的她笑着说。本就单薄的身子，在白色被单下显得更为单薄。“你们不要担心，我相信医生。再说，人活一辈子，反正是一死。”她像说给自己听，也像说给父母听，说给我们听。

术前准备的那几天，她几乎天天都发朋友圈，毫不忌讳突如其来的疾病。“朋友们，想你们啦！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也许有一天，不得不突然说再见。如果来不及告别，请记住，我爱你们！”好像她不是住院，不是要进行一场性命攸关的大手术，而只是一场演练，一个彩排。朋友圈里的她，穿着病号服，打着吊瓶，眉毛描过，嘴唇涂过，头发高高挽起。一碗粥，一个手势，简简单单，自自然然。

手术顺利，价格不菲的金属器械进驻她的心脏，心脏开始自由运转，血液开始畅流。“我就说嘛，没事。”醒来，她瞟一眼母亲的红眼圈，父亲的黑眼圈，咧开嘴笑。整个手术，她只请假了一周，术后4天即出院，强撑着去上班。“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不想失去它。”内部消息，据说要裁员，她很惶恐，也很倔强。可一年之后，到底还是失去了这份工作。

这期间，女儿高三，学习压力大，整宿整宿睡不着，以致神思恍惚。她天天开车接送，全心全意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一有空闲，给孩子买衣服，带孩子吃小龙虾，登山临水，来段露天音乐。“没事的。你考什么样的成绩，妈妈都喜欢，你都是妈妈的宝贝。”在孩子面前，她一直是那个爱笑的妈妈，美美的妈妈。

后来听说，她的女儿中度抑郁，非药物不能入眠。有一次微信聊天，她说，我经历一场大病看透了一切，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其实我知道女儿今年上不了本科线的，能平安度过这一年，就觉得很欣慰了。我在外人面前从不说娃儿的情况，毕竟，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笑笑自己，为了保持心脏正常运转，必须天天服药，终生与药为伴。“我每天订闹钟吃药，不吃就会死。”笑笑轻描淡写，像是说别人的事。“反正人就一辈子，可以笑的时候为什么不笑？”这一年，她所受的煎熬，在她脸上看不出来，在朋友圈看不出来。

女儿高考毕业，去了一所自己喜欢的专科学校。阳光照进来，阴影一点点退出去，女儿的笑容多起来，笑笑的笑更多起来。笑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服装品牌店做前台。久经历练的她如鱼得水，对工作既专业又敬业，深得老板赏识。老板是个年纪与她相差不多的女子，也是性情中人，一处就处成了朋友、姐妹。从此笑笑的朋友圈里，除了自己的美照，还有老板的美照。圈里圈外，华服美颜，平凡生活，婀娜多姿。快过新年，领了工资笑笑立马配图发圈。红彤彤的钞票在她手中扇面一样展开，摁住百元大钞的拇指指甲鲜艳夺目。配文曰：谢谢老板！新的一年，祝你我发财，被爱，好运常在！

（本文作者职业为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