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瑞桓
“共情力”是能站在对方的立场想问题,从而提升人际交往质量的一种能力;
而“共情”如果不以实用为前提,应该是一种摒弃一切私心杂念的同理心。
曹公给宝钗的形象定格是“藏愚守拙”“不干己事不开口”“任是无情也动人”。
无情还能动人,应该不是有“共情心”,而只是有善于社交的“共情力”,宝钗是不可能为众生平等放弃一切荣华富贵的,相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其家族利益的最大化。
没“共情心”却得时时刻刻发挥“共情力”,所以宝钗要维护美丽端庄会做人的人设,只有靠“冷香丸”来助力。
薛宝钗第一次公开正式亮相就是向势力婆子周瑞家的细说“冷香丸”制作的奥妙。
本来宝钗进京侍选落选,是商人出身的薛家在进阶贵族之路上的惨败,但宝钗却能借细说“冷香丸”上演一出翻转大戏。
用明贬实褒的方式向下人详述这难得的奇药:
春天的白牡丹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要在次年春分这日晒干;还要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调匀制成丸……
这冷香丸的料倒都平常,但关键是天公得做美——宝钗重点要说的就是这“可巧”老天爷样样都没耽误。
这细说的表层意思是对下人的尊重,其真实目的则是不动声色地昭示:
薛家的富贵是上苍都眷顾的。在封建大家庭,主子对家奴的“共情力”,这分寸被宝钗拿捏得死死的。
而就在同一时空,周瑞家的给黛玉送宫花,这势力婆子却遭到黛玉“就知道不挑剩下也不给我”的抢白,对周瑞家这个大活人更是连一眼都没瞥,难怪在下人眼里,黛玉和宝钗比,变成“黛玉所不及”。
要说周瑞家是送上门让宝钗不动声色地做了一次共情公关,而为王夫人化解信誉危机,则是宝钗主动出击。
王夫人的丫环金钏,因无法忍受被认定是专会勾引爷们的“下作小娼妇”而跳井自尽,这在封建家族,是非常不光彩的事。
用贾政的话说:“我家从来没这样的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可见这一事件,让一贯吃斋念佛的王夫人遭遇到了极大的信誉危机。
所以宝钗把金钏的死归结为:不明大义置主子于不顾的糊涂行为;对王夫人的愧疚感,归结为王夫人信佛的善念所致;解决婢女跳井溺死的办法是多打发些钱。
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被主子冤死的悲剧,就变成了一个置主子于不义的下人的死,还得到了主子的厚葬,让王夫人在被自己逼死的贴身大丫环身上还能上演一把仁爱的大戏。
后来深居宫中的元春之所以赐宝钗和宝玉一样的礼物,一定与王夫人借进宫探女的机会,不停地灌输“金玉良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王夫人没有能力越过贾母来破“木石前盟”,就用自己做贵妃的女儿来施压,为宝钗能早日成为自己媳妇,也是煞费心机。
所以一贯不好戴首饰的宝钗,带上了元春赐的只有她和宝玉才有的“红麝串”。
但宝钗深知赢得贾母的赞赏,“金玉良缘”才能最终战胜坚不可摧的“木石前盟”。
对于睿智的贾母,宝钗采用的是顺势而为的“共情”法:
说凤姐再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在贾母为其过生日的宴会上,点老太太喜欢的热闹戏等等。
这不失时机的恭维,最终赢得了贾母的点赞,说宝钗:“性格温厚和平”,我们家的四个“全不如宝丫头”。
使这个本喜热闹荣华的老太太对过于素净、让老婆子只能住马圈的宝钗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亲自下场为宝钗布置闺房,连自己珍藏的、没让宝玉看见的梯己——墨烟冻石鼎都给了宝钗。
宝钗这一场一场展现“共情力”活动,不仅在贾府最高权力者这里奏效了,就连贾府主子地位中最卑微的赵姨娘也赞宝钗:“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若是个林丫头,她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哪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赵姨娘唯一夸赞过的主子就只有宝钗,是宝钗与地位卑贱的人有“共情心”吗?
看看宝钗把被冤跳井的金钏说成是置主子于不顾;
对毫无过错挨了王熙凤一巴掌的平儿的委屈,说成是平日的好都是装的;
把想学诗的香菱说成是得陇望蜀,就知道主奴的尊贵卑贱,在宝钗这里是不可跨越的楚河汉界。
借一点礼物对没人待见的赵姨娘发挥发挥“共情力”,说不定哪天赵姨娘就会给贾政吹点让宝钗给宝玉做二奶奶的枕边风。
已到将笄之年的宝钗,于己于家都太需要与宝玉的联姻了。
宝钗家的财富虽是“珍珠如土金如铁”,但她的祖上薛公在朝中做的是“紫微舍人”,类似于现在的贴身秘书,与贾、史、王、林有爵位可以世袭的贵族之家不能比。
薛家只是在宫中有份工作,这职业是不能世代相传的,所以考不上官的薛家后人就只能凭着祖上关系做“皇商”。
虽然这最有权的独家生意赚个富可敌国是不在话下,但在重农抑商的社会,即使再有钱,没有“地位”,总是一大心病。
元春省亲、太妃守灵,薛姨妈都因为没有诰命封号,就不能参加。
古代社会没有世袭的官职,要想提高家族地位,唯一的渠道就是学而优则仕,而宝钗唯一的哥哥薛蟠读书这事根本指望不上。
所以,让宝钗进京侍选,成为皇上的枕边人,就成了薛家改变身份的唯一出路。
但天不遂愿,有才有貌的宝钗却意外落选了。
此时,抓住备胎宝玉,成就婚姻大事自然就迫在眉睫了。
可宝玉这备胎偏偏一根筋地只爱与他有三世情缘的林妹妹。
就在宝钗用共情法对黛玉兰言解疑癖后,一贯对宝钗心存芥蒂的黛玉自己都做了彻底的自我批判:“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
而宝玉却用戏语道破了宝钗的用心:“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拿下黛玉,宝钗可以说马上就要登顶成功了,可像顽石一样的宝玉却无论如何不接招,说宝钗是:“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无论宝钗如何内围外围攻坚,宝玉只深敬从不说混账话的黛玉。
是宝钗“共情力”的造诣不够级别吗?
显然不是。
宝钗的共情力对于宝玉来说就像她的冷香丸,虽然一时能熏晕宝玉,但却无法抵达宝玉灵魂的深处。
宝钗的“共情力”最终赢得的婚姻,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只有壳没有魂的婚姻。
时至今日,有人认为宝钗的“共情力”是社会生存的葵花宝典,而事实上曹雪芹对人性的启示却是:
没有“共情心”,靠冷香丸支撑的“共情力”,最终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滚滚红尘人与人最美的遇见,还应该是真情。
(本文作者系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热门评论 我要评论 微信扫码
移动端评论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