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瑞桓
清代读花人涂灜在《平儿赞》中说:“求全人于石头记,其唯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
凤姐之所以能“视而不见”,是平儿有意抑己之能使凤姐忘也!
平儿之所以能成为“红楼”中的“全人”,其实很简单,就是清醒、理智、不做梦。
虽然曹雪芹通过“情掩虾须镯”“判冤决狱”展示出了平儿行权的才华不亚于凤姐,但平儿始终是秉持宽容之道,缩小事态,化解矛盾,而不是有意显示自己可以凭借凤姐狐假虎威。
《红楼梦》第六十一回王夫人房里丢了东西,柳五儿成了怀疑对象,被林之孝家的关了起来。
凤姐的办法是“将她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上,或卖或配人”。
而这起案子中五儿却是被冤枉的。
平儿通过调查,不仅找到了真“贼”——彩云,还通过让宝玉应承下是自己闹玩拿的,保全了探春的面子,因为茯苓霜、玫瑰露是探春的亲妈——赵姨娘让彩云偷给贾环的。
可王熙凤知道宝玉是个“给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也应承”的主,担心日后“如何治人”,还想要细细追究。
凤姐“捉贼”用的是杀一儆百的狠招,显示的是权威的毒辣。
而平儿“审贼”却是用平易近人、通情达理之策,既洗了五儿的冤,也戒饬了初犯彩云,点到为止,留有余地。
虽然动辄想“抽人筋、剥人皮”的凤姐觉得不够解气,但平儿“得放手时须放手,乐得不施恩”的一席话,把恨得牙根痒痒的凤姐也说服了,笑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
凤姐是“弄权”,平儿是“行权”。
无欲则善,没有对权力的欲望,才使平儿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排解疑难问题上,显示出高超的艺术决策力。
自己的虾须镯被宝玉的丫鬟坠儿偷了,就谎称是自己掉了,这既维护了宝玉、袭人的脸面,也避免了贾母担忧。
但同时平儿深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所以又悄悄嘱咐沉稳的麝月处处留心,找机会把坠儿撵出园子。
若说对彩云,平儿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对坠儿则是“打老鼠不伤玉瓶”。
这是平儿的处事方针,也是她在权力使用上的自我限定。
用贾琏小厮兴儿的话说:“平姑娘为人很好,虽和奶奶一气,倒背着奶奶做些好事。外面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
家奴们有事一般不敢跟凤姐请假,不仅因为在主子眼里奴才就不能有自己的私事,连慈善的贾母在荣国府元宵夜宴上,见袭人因母亲死了没陪宝玉前来过节还指责说:“跟主子还讲孝道吗?”
可见奴才在贾府是全年无休的。
平儿能在不误公事的前提下,给奴才准个一天半日的假,是以自己被误会“作了情”为代价的,但她从不把这与人方便之权当成给自己牟私利的筹码。
而长着一双“富贵眼”的家奴们,连个看大门的权力都不会放过:“你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我在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
这是还梳着杩子盖的黄毛小幺对厨娘柳嫂子说的话。
一个看大门的也会把自己手中的权力发挥到极致,可见平儿在权利诱惑面前是多么清醒。
如果说权力对于女人没有像男人那么大诱惑,做做“情梦”应该是不为过吧。
可平儿偏偏能冷静地抵制住这来自本能的诱惑。
贾琏偷娶尤二姐,她非但没有半点醋意,相反对后来的秋桐仗着是贾琏新欢,对尤二姐百般挑衅欺辱充满了同情。
不仅背着凤姐拿自己的钱给二姐弄吃的,还劝她“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
贾琏偷娶了尤二姐,贾赦又把秋桐赏给了儿子贾琏,对于平儿来说,无疑都是前进道路上飞来的绊脚石。
但她不仅不怒,反而像完全与己不相干。平儿的超脱不是什么善良大度仁心醇厚,而是看透了身边男性的丑陋。
所以对凤姐醋意的挖苦,平儿会摔帘而去:“别叫我说出好话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在他跟前做什么”。
在男女关系上,平儿比凤姐拎得清。
许多红学者被高鹗的续书“指错了道”,认为正是由于平儿的善良大度,所以她才能成为“红楼”中命最好的一个:
凤姐亡平儿被扶正,这完全是庸俗文人对原作者的恶意强奸。
平儿情感世界唯一的认同是在受了委屈时宝玉的道歉和体贴。
一个远嫁无娘家可依的女孩在夫家受了委屈,有一个夫家人主动为你赔罪理妆,你还会无动于衷吗?
平儿懂了宝玉细腻的善良:“果然话不虚传,色色周到。”
可平儿没有情感塌方,哭个梨花带雨,而是强忍住了泪水,按宝玉嘱咐“忙”换下衣服,“忙”洗了脸,并“依”言妆饰,又平静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轨道上。
权看淡,情雪藏,钱呢?
平儿这王熙凤的总管,无论钱和物都过她的手,精明的王熙凤,对平儿如此信任,足以反证了平儿绝无贪财之心。
但平儿又确实能从王熙凤的眼皮子底下腾挪出钱来,尤二姐发丧所用的二百两银子就是平儿偷出来给贾琏的。
平儿虽然被王熙凤骂是“人家养的猫拿耗子,我的猫倒只咬鸡”,她也是只恨平儿不能像秋桐那样,成为她打击尤二姐的枪杆子而已。
平儿是王熙凤最信任的助手,就像李纨所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
平儿之所以能获得凤姐的信任,大家的称赞,就在于她安分守己不做非分之想。
可平儿毕竟是个有才有德有貌的年轻女儿,一个处于最该做梦的年龄,却不能也不敢做梦,不正是曹雪芹塑造的又一种“女儿悲”吗?
罗素说:“靠牺牲人性中的所有要素来培植一种要素,是不会带来最大的满足感的。”
平儿想用尽自己之微力,在舵已失灵行将倾覆的危船上维持平衡,不也和王熙凤一样,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吗?
《红楼梦》第五回的判词中,没有平儿结局的预示。
但从曹公给平儿的名字看,可能是希望她以后不要再在矛盾的夹缝中过着看似体面实则艰难的日子,也能和巧姐一样跟着刘姥姥回到乡下,远离残酷冷漠、杀伐成性的钟鸣鼎食之家。
平儿若能过上属于自己的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最大的圆满、最美的梦。
(本文作者系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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